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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之照

三千米的高空,我面前年过古稀的老人从飞机上一跃而下。但这不是平常的的老年高空跳伞,因为这个刚刚下去的人,我的摄影老师,没有带降落伞,他所拿的唯一装备就是一台相机。此一去是真真实实的消失,消失在广阔的太平洋。自从三个月前,老师的爱人去世之后,他就开始策划这场最后的归途。至于为何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也许可以从他曾经所作的随笔中找到解释,这是他在三天前交给我的:

当我第一次真的看到老鹰在天空中盘旋的时候,我决心成为一名摄影师。当时是在大别山区,天气很好,但不是完全的晴天,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远方的山峦正如水彩画上那样的层峦叠嶂,配上被雾气中和过的天空蓝,可以说美极了,所以我的心情很明亮。于是我就看着这老鹰在天上那么一圈一圈得转着,它每转一圈,那决心便在心里扎根一寸,以至于离开时,我的心已经完全被这个愿望所缠绕。至于为什么是当摄影师而不是什么别的,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两天之后我就端起了相机。


(资料图)

因为那只盘旋的鹰,我的摄影之路很自然地从拍摄自然风光开始。我拍摄各种地貌,丹霞地貌、喀斯特地貌、雅丹地貌;各种山脉,褶皱山、断层山、冠状山;各种云彩,层积云、卷积云、碎积云,几乎踏遍了祖国的所有河山,也拍了不少鹰和其他动物。拍摄这些自然风光我用了七年时间,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八岁。

快进入三十的时候,我的心态开始了变化,正如摄影圈那些老大哥所预告的那样,我开始把兴趣转向了人文摄影。随着摄影画册和摄影理论看得越来越多,我按耐不住表达时代声音的欲望,想像所有的大师那样用光影讲述。在一天睡前我翻开那本聂鲁达的诗集,“我所以爱你的双脚,是因为它们曾踏遍土地,蒙受风尘,涉过水渠,直到你与我相遇。” 这样的诗句映入我的眼帘,当即我打开相机开始调整光影,拍摄了一张赵韵的双脚,当时她还只是我的女友,也恰好正躺在我的身旁。后来我拍了很多人的双脚,婴儿的、少女的、学生的、工人的、农民的、游泳的、跳舞的等等,我给这些照片做成了一个系列,最后办了一个展,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从这时起我有了一些名气,一些媒体开始也跟着炒作和吹捧。

又过了些年头,到了这个阶段,我有种感觉,无论我再拿出什么样的作品,都会有评论家对它进行一通分析,至于他们评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人讨论就会成为话题,成为话题仿佛就有了艺术性。按照道理我只要时不时给出一些故弄玄虚的人文镜头,就可以安度我的摄影年华。我心中明白这些,但我还是想要再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还是想寻求真正的变化。我害怕生命的大河就这样在我身边流过,害怕激起的巨浪不敲打在我身上,带来些许的疼痛,如果我就这样伴着浪花的白噪音睡着,醒来时已到达生命的尽头,我一定会感到可惜和悔恨。

这样的想法在那段时间给我带来相当大的痛苦,因为我根本找不到要拍什么,我只有一些难言的情感和乏味的摄影技巧,却不知道怎么将他们组装起来,甚至我一度想转换到别的艺术形式的上。

我后来的作品出的很慢,都是一些现在被定义为抽象摄影的作品,媒体说我江郎才尽了,但其实那些作品根本不为了展览和别人做作,它们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唤起我自己的死亡体验。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有一个故事可说。

在一次奇怪的误会中(也许那是有人陷害,但我后来没有细究),我得到了一个在拘留所睡觉的机会。在那样我从未有过经验的地方睡觉,我做了一个不合逻辑的梦,梦里有一张死刑通知书寄给我,原因是我杀了一个亲戚,在那个梦里杀了人并不被逮捕也不被审判,很奇怪(当然这并不是现实中的量刑,可能在梦中我儿时朴素的想法一命抵一命在起作用),这张通知书让我在一个时间点去警察那执行就行了。我想先说为什么我会杀他,那天醒来之后我想到的原因是这样的。那个亲戚是我在两天前的家庭聚会上遇到的,我的长辈,但是他那天喝醉了酒,吐了一身,醉酒的主要原因居然是因为他伤心没办法靠人际关系把他犯了事的弟弟从监狱里弄出来。我心里对这样无知和荒谬的事件在当时感到嗤之以鼻,加上那些呕吐物,让我想远离他。到了结束的时候,醉了酒的亲戚显然需要被架着离开,我为了我的良好形象和一种不知道哪来的但始终有的荣誉感,我作为一个晚辈,我上前去亲切地表示要搀扶他。真实的酒臭味和内心的虚伪强烈的碰撞冲突,进入了我的无意识,随后由无意识把它转化成仇恨带入了梦中,我想应该是这样。

再说回那个梦里,收到死刑通知书后,我就在约定的时间点过去了,我甚至骑了一辆单车,那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条洒满梧桐树叶的路,路的旁边也隔着几米种着梧桐树,也许还混杂着别的大树得以使天空也笼罩着树干树叶,总之那条路被关于树的一切包裹着,像是一条树的隧道。

当单车的轮子一碾上梧桐叶,发出碎裂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原本平静的就是像去上学一样的心情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恐惧袭来,原因是我意识到此行我没有向任何认识的人告别,我的亲人、朋友,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将要离开,随即我立刻感受到一种关于我的可有可无,我尽全力思索我的逝去会给谁带来不同,但在那条树的隧道里,在那场梦里,我竟得不出一个答案。这条树的隧道仿佛已经与外界隔绝,声音、思念和记忆都传不出去,我把心里有的任何东西都拿出来检索、切割、分发,却只得到一片空白,甚至比白还少,是完全的的透明,这以后每蹬一步车都带来连心般的巨大痛苦,仿佛在地上摩擦的不是橡胶轮胎,而是我的心脏。我没有穿过树的隧道,到达我的目的地,梦在这里醒了。我浑身是汗,心脏作痛,但同时涌上来一种新生的狂喜。

那天夜里我知道我要拍什么了,我只对这一种照片感兴趣了,这种照片必须要能唤起类似那场梦里的情感,或者说只要是这种情感活动的一个小小的、附属的记录就足够了。

我开始学习自由潜水,从水面上到我所能潜的最低深度,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拍摄一张,然后再把这些照片叠加起来,就获得一张纯净的蓝色渐变,从上到下由浅至深。没有人在看它的第一眼就知道它在说什么,但对我来说,我站在这张照片面前,从淡淡的浅色开始慢慢往下看,一层一层的加深 ,直到照片最下面,一种平和宁静却富有力量的深蓝,这种颜色把潜水极限的窒息感立刻复现在我脑海,每一次潜水我总是在水底试探我的憋气极限,让死与生在海底碰撞,这确实是一种非凡的体验,对于我个人来说,这张照片完全可以带来足够的宗教感,这种感觉在我不久前走进阿布扎比清真寺看到那盛大又纯洁的白色时也几乎同样的出现过。当然,对于陌生的人来说,这张照片远远不可能带来阿布扎比清真寺的效果。而且别人同样不知道,这张照片我也时常倒着看。

这几年间,热气球、滑雪、漂流、冲浪我都尝试了,也拍出了不少照片,有人喜欢有人骂,但都无所谓了,这样照片本就不是作品,而只是一种私人记录。

我现在常想的是,等到了我最后的时候,我希望能带着相机从天空中一跃而下,带尽可能少的东西,不要束缚,不要保障,不要降落伞。花上这最后的几十秒,拍几张照片。希望到时候的信息技术,能在我按完最后一次快门之后和海水侵进储存卡之前,把照片传出去就好。

飞机上,我正盯着面前的屏幕,一声清脆的提示声划破了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照片弹出,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加载,逐渐清晰,呈现出的是向上被拉扯的云朵。蓝色背景,竖向的云朵,此前从未见过。

我可以想象他最后样子,面朝天空,背朝大海,向下坠去,按快门,长曝光。

标签: 自然风光 阿布扎比清真寺 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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